【原题回顾】
乡土,有她独美的景色,有她特异的风情,有我们私人的印记,还有我们传承的血脉……乡土让我们恋恋不舍,让我们铭记不忘,有时也让我们心中有话,说不清道不明……
中秋节临近,校文学社举办“我的家乡”主题征文活动,请你撰写一篇文章进行投稿。
要求:自选角度,自定立意,自拟标题,文体不限,不得抄袭,不少于700字。
【同伴佳作】
吾心归处是吾乡
强基(1)班 沐恩以
逆着昏黄的光线,向西边望去,我知道,那是我心之归处,我的故乡。
思维被感性的绳牵拉着,“故乡”二字总能引起我神经上的震颤。我出生在常州西边的钟楼开发区,在外婆家的安置房里,拥有模糊得遥远,却充实得幸福的童年,外公外婆在当地算得上家境殷实,当邻人纷纷在当地小医院生产时,我的母亲却选择到城里妇幼保健院诞下我。也许一切的伏笔早已埋下,我的心属于却又不完全属于故乡。
故乡的土和城里不一样,那种厚实的香气,总萦绕在鼻间,幼时,我便与邻居家的小伙伴,用稚嫩的脚掌一遍遍踏过,外公赶集时买了一颗桃树,他栽在那深棕色的土壤里。小桃树在四季的更迭里日益强壮,树下那双仰望它的眸,也渐折射出更成熟的光来。
重要的转折总是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绑架你的人生,某个艳阳四溅的午后,我被父母从玩耍的小伙伴中带走,与那葱郁的小桃树用目光作别后,第一次踏上了从此我将常驻的陌生土地——城里。我转学了,住在父母新买在城里的商品房,就读于博爱小常——不必诧异,也许阴差阳错的手早已在冥冥中主宰了一切,博爱小学就在妇幼保健院旁。我每周末回到家乡,每周那绿叶要涌动一次,因为树下翻涌着我与小伙伴们的笑声。
小桃树春天开始结果,孕育着一种叫”生命”的东西。城里的孩子没有乡下那么野,笑声也没有那么开怀,他们敛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像含苞未绽的百合,一种叫“自卑”的东西不免在心里暗自滋长。有一天,我发现我说的常州话带有乡下口音,土味满满。有一天我发现城里人都用精致的小瓷碗吃饭,而我外婆一直用粗糙的海碗。有一天,我发现同学的外公外婆都是城里的职工干部,退休金颇丰,反观我的外公外婆,在乡里不错的条件其实不值一提。渐渐地,我尝试掩埋自己身上有关故乡的特证,似拼命挣脱自己在不光彩的土地里扎深的根,投身城里的心油煎火烧。因为那已不再是我的乐土,我很少再回去,但我想念那棵小桃树,想念从前在家乡土地上奔跑的少年。
待我考上强基班,我又重新踏上故乡那厚实的土地,一种血缘般的神秘吸引力威慑住了我。幼时的伙伴们早已是绳断后散落的珠子,我只知道他们上了当地的小学,初中,也许明年会去念职高。偶然遇见一位,只见她那黝黑的皮肤仍泛当年的光泽,却真是不同了。未来大家各自在哪里汗流浃背地生活呢?只是深切感受到,我们不再是一路人,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桃树挂满了果儿。它没有离开这片土,自始至终。这儿的养分,还能满足它吗?我们的根,都深深扎在这啊……我看到那光影驳驳的老墙上,岁月在剥落。
暑假准备住在这儿,我带回城里用的那种精致的小瓷碗。外婆却只将它们堆积于橱柜。”只有城里人用这种小碗,我们乡下人都用大碗啊。城里人不干农活,饭量自然是小,汗留得多,就吃得多了。城里人小气,请吃饭就用这种碗。以前我们去城里亲戚家吃饭,总归是不好敞开肚皮吃饱的。”在岁月的剑拔弩张下,外婆被解除了武装,但她苍老的声带,却振动得坚定。我缄默良久,收回了那些小瓷碗。这些年形成的几分自卑交织着复杂情感,在脑中流动改变。外婆操着的一口乡下常州话,外婆身为乡下人的自信,给我的灵魂低沉的吼声,我顿悟了这里的土为什么那么厚实,永远给我心安的力量,因为这的人,也有厚实的脊梁。
夜晚,我在路灯下啃着毛桃,甜汁四溢。夏夜的晚风,掠过故土,拂向我面。我感受到了它吹进我生命的气息。我永远无法摆脱故乡给我一生注入的基因,可,我为什么要摆脱?连毛桃都在路灯下闪烁着动人的纤毛,苦涩的桃核毕竟是要吐掉的,我知道,这是我的心之归处,我的故乡。
巷隅美食
强基(2)班 林淑婉
到各地去旅游,美食街中高挂的牌子,“潮汕牛肉火锅”总是四处可见。每当我点一份牛肉丸,我总会回忆起家乡巷隅里的那家店。
在一条树木参天蔽日的路上,两旁是玲珑的小店,沿着这条两车道的路走向尽头,就是潮州的一家牛肉火锅店。锅一开,水汽氤氲,热气腾腾,白雾直冲向高空,一盆接一盒的牛肉端上来。其中我最迷的,是潮州牛肉丸。淡灰色的一颗。大概一元硬币那般大,吃起来有弹性,牙齿用力一咬,就会留下干净利落的切口,蘸上微辣的沙茶酱,浓郁的牛肉味在唇齿间弥漫。因为是手打的缘故,比普通中肉丸更有劲道,肉质更加细腻,足足可以嚼好几下,和酱混合在一起,甜、鲜、香、嫩、微烫的口感让我的心里暖和踏实。在潮州吃牛肉火锅,不用看价钱,不用看时间,有时店主还会与顾客聊聊家常,甚至一起品尝美食,人们自然地走进来,自然地坐下,自然地聊天,走出小店记住的是清幽的氛围,也是清澈的笑容。
如果说火锅是午饭,那么早上就是从一盘肠粉开始的。在街区弯弯绕绕的小巷里,有杂货店,水果店,有插着氧气管的水箱装满水产,也总一家店,支着防雨棚顶,随意摆着不到半人高的桌子和塑料板凳,瓶瓶罐罐酱料放在桌上,没有吆喝,没有招牌,只看见锅炉里冒出的阵阵热气。人们坐进来,就会有一份肠粉端上来,塑料盘,一次性筷子,一点都遮不住抽屉式肠粉透亮的色泽,淋上花生酱,薄薄的米粉皮微带韧劲,隐隐透出其中包裹的肉沫、包菜丝的颜色,花生酱融入刚出炉的食物中,香气汇合,微咸填补了清汤挂水的空白,荤与素的搭配,爽滑中带有糯香,咝溜咝溜几下就嘬完。吃完后,你可以打个饱嗝坐一会,对老板打个招呼,他准会问你一声:“要不要再来一盘?”
在街头巷隅,你会在一栋居民楼的后门看见推出一辆铁皮小车,卖着香甜芳咸的水粿;会在凌晨的街角看见一家灯火通明的小店,端出来一碗又一碗的粿条汤;会在每一户普通人家的阳台上,见到祭祖用的红桃粿;在弥漫着海鲜气味市场看见一桶一桶、刚网回来的梭子蟹;在低矮黑暗的水果店里见到番石榴、毛丹;在气根飘荡的古榕树下,在一块木桌前,围着好些人摇着扇子,下着棋,喝着功夫茶。
原以为多年未回家早已陌生,但是蘸沙茶酱的习惯,对牛肉丸的偏爱,对广式餐厅的流连忘返,以及对美食的享受,对生活的自然和自在,这些关于家乡的独家回忆,已然深深地刻在了海内外所有潮汕人心里。
亭廊水声
强基(2)班 符辰骏
我的家乡,在江南水乡。
入长廓,远处湖心小岛上疏竹掩映,一座玲珑小巧的亭子,半藏其中,若隐若现。温和的阳光洒落素墙黑瓦,留一抹羞涩的淡红。那亭子竟若伊人,在水一方,使人心生向往;不及溯洄,却躲入深林。近前长廊中,门窗雕镂,参错繁纷,于图案杂而未乱的缝隙中,见几抹雅绿。
——不觉城市间,恍然画图中。此乃水乡本色,清澈如许之本色。
长廊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其远而无所至极。水声泠泠,一如我奔腾的思绪。惜历史的车轮早将石上青苔碾轧成尘,风拂去了范仲淹的足迹,河荡去了苏东坡的口占。虽惜,却喜,喜桥下之水,亭廊之溪,携伟人市井脱俗之情怀奔流至今。历史留给江南,可不仅仅是一片青瓦,一阙佳词。
而是千万细流,汇一份情怀,濯涤心胸的情怀。
飞檐之下,人们驻足停留,愿伸手抚摸一片绿叶的肌理,发出会心的感叹。叹声夹带酥酥的口音,似刚折下的枇杷,酸而不涩,甜而不齁。飘飘然,闻到弥散的烟火气息,听到吴地婉转的软语,还有渔船灯光,以及江南烟雨里、油纸伞下腼腆含蓄的笑容。在快节奏的城市里,他们能慢下来,品咂生活,简单而不单调。身居繁华闹市,静听廊间水声。
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如同园林必有池沼点缀,江南一隅,道不尽的历史长卷里,自江河为伴,源远流长。那是属于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人、任何一颗心的向往,对山河、对自由、对清静、对极简的向往——江南水乡。一座凉亭,一段长廊,随情怀于乌篷船里荡漾,顺时间洪流而下,传承至今,永不干涸。
水声潺潺,流过亭,流过廊,流过每一位游子家的记忆,流过我温暖的梦乡。它在浮躁的城市里独辟一块恬静,在霓虹的电光外独赏一抹青白,感受水的情怀,坚守的情怀,亘古不变的情怀。
入夜,我睡在廊前亭下,而家乡永远活在亭廊间的水声里,流淌不息。
根
强基(2)班 王之耀
我回来了,为寻一根。
龟裂的门板又剥落一层衰老的鳞片,干枯的对联四角卷起而只有一“亥”隐约可见,如同忠诚的黄犬,在寂寞的风里苟延残喘,等待这扇门最后的主人,那个三岁就背井离乡的婴孩。
乡音的魅力在于,无论身在天涯海角,只要听到那似太湖水、茉莉花般的吴侬软语,你就会立刻想起门前那条蜿蜒的清水河,在落日的地方有一座桥,叫藕荡桥;你也会立即记得,在后院的废殿颓檐间,你曾种下一棵海棠,如今该是他的第九个春天了。
所以,当我容貌大变而乡音无改,邂逅那早已不再年轻的农民,依然能感受到我与他的根紧握在地底。他也爽朗的笑将起来,想起那个在菜地里放鞭炮的孩子,笑声惊动了灶里的火苗,大婶放下锅铲迎出门外,连声唉哟小娃都长这么大了,新婚的堂姐使劲摇晃我的肩膀,不知我泪水已湿了眼眶。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无论人走到哪里,只有故乡的味道最为熟悉,它就像一个人的味觉定位系统,一头系住千里之外的异地,一头则永远羁绊着记忆深处的故乡。原料很简单,量却很足。烧菜一律用大锅,从广阔田野里生长出来的人不会拘泥于小碗小碟,家人围坐,邻居也闻讯赶来,炊烟微斜,噼啪声碎,袅袅燃尽的是光阴。
那个孩子推开门,伴随着门嘶哑的哀鸣,他感觉自己终于到家了,不是所有的房子都叫家。
我走进客厅,每一步都掀起一阵灰尘,墙上的挂钟放下行囊,终不再形色匆匆,在走向后门的路上,我仿佛穿越时间去寻找那时的自己。
我找到了那棵海棠,如今只剩碗口大的树桩,伤口还是新鲜的,地上的枝条仍有未来得急开放的花芽,不远处,塔吊在暮色下沉默而悲壮,肃穆中宣告这里的结局。
我回过头,乡亲们放下了锄头,在养育了他们数十年的土地上,亲手拆毁他们的家,建起一幢幢楼房。
农民们把一生的梦想寄托在了阡陌之间,而那个孩子,发现这个村子已经装不下他的梦想,背起行囊远去,待到那一天他衣锦还乡,却发现自己梦开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棵老树根,一棵他曾将它与梦一同埋下、哺育他至今的老树根。
而他的野心,让他亲手毁了自己的根。
乡亲们不会怪罪他,只会自豪地向别人提起:这楼是咱村小娃盖的!
当他走出家,身后已是一片废墟,门板横在中间,它终于等到了它要等的人:“孩子,你要记住, 你是这里最后一个主人,我们倒了,就没人记得了”……
他突然想起,那天离开时,爷爷奶奶的手很像这门板,很像那树根。
【他山之石】
重庆的阶
某考生
我一步一步,踏在重庆的台阶上。
早就听闻重庆的山的俊秀,水的绵长。上千年的文明自是在山水中积淀流传着。但是,我却更爱重庆每一块厚重的石板台阶,(它们)倾诉着这个地方令人心醉的文明。
不似平原,在这座地势崎岖的山城里,是台阶连着每一幢建筑。初次到来的哦,自然有些不习惯高强度的上下攀爬,可我却更加享受身边步履匆匆的人们越过台阶那清脆的咚咚撞击声和独立于洪流的孤独感。
照常理来说人们上班的方向都不同。禹州的人们却都往这一处前进,这不禁让我感到疑惑,找了一位看上去不那么着急的女士一探究竟,她对我笑一笑说:'来重庆玩的吧,其实我们这儿的公司都喜欢建在上头,每天上班沿着台阶向上走,有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我和这条路相处5年了,每块台阶都让人感到亲切。'和女士攀谈了一会儿,她便到了公司。我一个人漫步在街上,吃着特色小吃,看着重庆人民为了美好生活忙碌,不知不觉间,已近下午。
我的打算,是到那著名的南滨路。租辆单车,吹吹风,散散心,由于南滨路的地势较低,一路上都是下坡路,正在赶路时,路边的一位小伙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坐在一块石板台阶上,仿佛弹了很久的吉他,他一曲一曲不知疲倦的弹着,周围的人们也安静的听着,没有人会认为这个小伙子是因为生活拮据而卖唱而上去给钱,倒更像是王子遒与桓子野,你我相遇是为了歌乐,性情所尽就挥手作别。
我深爱着重庆的文明。很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股子文艺味,不是北京的霸气和上海的繁华,重庆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如同一个不合群的慢性子,它永远那么安静那么闲呀,午后的小茶馆里5块一下午的茶香。氤氲地这个城市愈发诗意。我又想着重庆人如此会享受生活,是否和台阶放慢了他们的步伐有关呢?
吹过了25公里南滨路的风,吃了王少龙火锅,天色逐渐昏暗,怕夜深潜回不到民宿,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时路边一个卖藤椒的阿姨操着方言喊道:''小姑娘,急不得噻!快点走喽!''我立刻回头朝阿姨笑了一下,她便接着说:''重庆台阶多,走得快要在地上打卷的!我们这儿晚上是不关灯的!''
听了阿姨的嘱咐,我慢了下来,心中热乎乎的,看着霓虹灯下泛着暖色的台阶,我体会到那石板下蕴含的文明:是渝州人民为了梦想努力拼搏的冲劲;是享受生活,放慢节奏的闲适;是热情包容的气度;是山水相依,永远陪伴的温暖。
我踏在重庆的街上,感受到那源远流长的文明在脚下肆意生动。
思考:这是一篇优秀的考场作文,当时写作的题目是“文明”,非常大的题目,很多考生难以下手,只能泛泛而谈,到处乱扯,敷衍成一篇800字的“文章”。这位考生的写作智慧在众多的考场作文中一下子便脱颖而出。你看他就只写一个城市,而且只写这个城市的一样东西——“重庆的阶”。从“重庆的阶”中折射出重庆人的文明以及这个城市的精神。古人云:“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这种以小见大的写作智慧值得我们学习。
然而以小见大有两个问题需要处理好:一是,要紧扣主题,不能只顾写“小”而忽略了“大”(写作的主题);二是,胸中笔头要有关于“小”的充分的材料,不然很难写到足够的篇幅。
故乡的榕树
黄河浪
住所左近的土坡上,有两棵苍老蓊郁的榕树,以广阔的绿阴遮蔽着地面。在铅灰色的水泥楼房之间,摇曳赏心悦目的青翠;在赤日炎炎的夏天,注一潭诱人的清凉。不知什么时候,榕树底下辟出一块小平地,建了儿童玩的滑梯和亭子,周围又种了蒲葵和许多花朵,居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儿童世界。也许是对榕树有一份亲切的感情罢,我常在清晨或黄昏带小儿子到这里散步,或是坐在绿色的长椅上看孩子们嬉戏,自有种悠然自得的味道。
那天特别高兴,动了未泯的童心,我从榕树枝上摘下一片绿叶,卷制成一支小小的哨笛,放在口边,吹出单调而淳朴的哨音,小儿子欢跳着抢过去,使劲吹着,引得谁家的一只小黑狗寻声跑来,摇动毛茸茸的尾巴,抬起乌溜溜的眼睛望他。他把哨音停下,小狗失望地跑开去;他再吹响,小给又跑拢来……逗得小儿子嘻嘻笑,粉白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而我的心却像一只小鸟,从哨音里展翅飞出去,飞过迷濛的烟水、苍茫的群山,停落在故乡熟悉的大榕树上。我仿佛又看到那高大魁梧的躯干,卷曲飘拂的长须和得化不开的团团绿云;看到春天新长的嫩叶,迎着金黄的阳光,透明如片片碧玉,在袅袅的风中晃动如耳坠,摇落一串串晶莹的露珠。
我怀念从故乡的后山流下来,流过榕树旁的清澈的小溪,溪水中彩色的鹅卵石,到溪畔洗衣和汲水的少女,在水面嘎嘎嘎地追逐欢笑的鸭子;我怀念榕树下洁白的石桥,桥头兀立的刻字的石碑,桥栏杆上被人抚摸光滑了的小石狮子。那汩汩的溪水流走了我童年的岁月,那古老的石桥镌刻着我深深的记忆,记忆里的故事有榕树的叶子一样多……
站在桥头的两棵老榕树,一棵直立,枝叶茂盛;另一棵却长成奇异的S形,苍虬多筋的树干斜伸向溪中,我们称它为“驼背”。更特别的是它弯曲的这一段树心被烧空了,形成丈多长平方的凹槽,而它仍然顽强地活着,横过溪面,昂起头来,把浓密的枝叶伸向蓝天。小时候我们对这棵驼背榕树分外有感情,把它中空的那段凹槽当做一条“船”。几个伙伴爬上去,敲起小锣鼓,以竹竿当桨七上八落地划起来,明知这条“船”不会前进一步,还是认真地、起劲地划着。在儿时的梦里,它会顺着溪流把我们带到秧苗青青的田野上,绕过燃烧着火红杜鹃的山坡,穿过飘着芬芳的小白花的橘树林,到大江大海里去,到很远很美丽的地方去……
有时我们会问:这棵驼背的老榕树为什么会被烧成这样呢?听老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大蛇藏在这树洞中,日久成精,想要升天;却因伤害人畜,犯了天条,触怒了玉皇大帝。于是有天夜里,乌云紧压着树梢,狂风摇憾着树枝,一个强烈的闪电像利剑般劈开树干,头上响起惊天动地的炸雷!榕树着火烧起来了,烧空了一段树干,烧死了那头蛇精,接着一阵瓢泼大雨把火浇熄了……这故事是村里最老的老人说的,他像榕树一样垂着长长的胡子。我们相信他的年纪和榕树一样苍老,所以我们也相信他说的话。
不知在什么日子,我们还看到一些女人到这榕树下虔诚地烧一叠纸钱,点几炷香,她们怀着怎样的心愿来祈求这榕树之神呢?我只记得有的小孩面上长了皮癣,母亲就会把他带到这里,在榕树干上砍几刀,用渗流出来的乳白的液汁图在患处,过些日子,那癣似乎也就慢慢地好了。而我最难忘的是,每过年的时候,老祖母会叫我顺着那“驼背”爬到树上,折几枝四季长青的榕树枝,用来插在饭甑炊熟的米饭四周,祭祀祖先的神灵。那时候,慈爱的老祖母往往会蹑着缠得很小的“三寸金莲”,笃笃笃地走到石桥上,一边看着我爬树,一边唠唠叨叨地嘱咐我小心。而我虽然心里有点战战兢兢的,却总是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把折到的树枝得意地朝着她挥舞。
使人留恋的还有铺在榕树下的长长的石板条,夏日里,那是农人们的“宝座”和“凉床”。每当中午,亚热带强烈的阳光令屋内如焚、土地冒烟,惟有这两棵高大的榕树撑开遮天巨伞,抗拒迫人的酷热,洒落一地阴凉,让晒得黝黑的农人们踏着发烫的石板路到这里透一口气。傍晚,人们在一天辛劳后,躺在用溪水过的石板上,享受习习的晚风,漫无边际地讲三国、说水浒,从远近奇闻谈到农作物的长势和收成……高兴时,还也人拉起胡琴,用粗犷的喉咙唱几段充满原野风味的小曲,在苦涩的日子里寻一点短暂的安慰和满足。
苍苍的榕树啊,用怎样的魔力把全村的人召集到膝下?不是动听的言语,也不是诱惑的微笑,只是默默地张开温柔的翅膀,在风雨中为他们遮挡,在炎热中给他们阴凉,以无限的爱心庇护着劳苦而淳朴的人们。
我深深怀念在榕树下度过的愉快的夏夜。有人卷一条被单,睡在光滑的石板上;有人搬几块床板,一头搁着长凳,一头就搁在桥栏杆上,铺一张草席躺下。我喜欢跟大人们一起挤在那里睡,仰望头上黑黝黝的榕树的影子,在神秘而恬静的气氛中,用心灵与天上微笑的星星交流。要是有月亮的夜晚,如水的月华给山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将一切都变得不很真实,似梦境,似仙境。在睡意朦胧中,有嫦娥驾一片白云悄悄飞过,有桂花的清香自榕树枝头轻轻洒下来。而桥下的流水静静地唱着甜蜜的摇篮曲,催人在夜风温馨的抚摸中慢慢沉入梦乡……有时早上醒来,清露润湿了头发,感到凉飕飕的寒意,才发觉枕头不见了,探头往桥下一看,原来是掉到溪里,吸饱了水,涨鼓鼓的,搁浅在乱石滩上……
那样的日子不会回来了。我仿佛刚刚从一场梦中醒转,身上还留有榕树叶隙漏下的清凉;但我确实知道,这一觉已睡过了三十年,而人也已离乡千里万里了!故乡桥头苍老的榕树啊,也经历了多少风霜?听说那棵“驼背”,在一次台风猛烈的袭击中,挣扎着倒下去了倒在山洪暴发的溪水里,倒在故乡亲爱的土地上,走问了自己生命的历程。幸好另一棵安然无恙,仍以它浓蔚的绿叶荫庇着乡人。而当年把驼背的树干当船划的小伙伴们,都已成长。有的像我一样,把生命的船划到遥远的异乡,却仍然怀念着故土的榕树么?有的还坐在树下的石板上,讲着那世世代代讲不完的传说么?但那像榕树一样垂着长长胡子的讲故事老人已经去世了;过年时常叫我攀折榕树枝叶的老祖母也已离开人间许久了;只有桥栏杆上的小石狮子,还在听桥下的溪水滔滔流淌罢?
“爸爸,爸爸,再给我做几个哨笛。”不知什么时候,小儿子也摘了一把榕树叶子,递到我面前,于是我又一叶一叶卷起来给他吹。那忽高忽低、时远时近的哨音,弥漫成一片浓浓的乡愁,笼罩在我的周围。故乡的亲切的榕树啊,我是在你绿阴的怀抱中长大的,如果你有知觉,会知道我在这遥远的异乡怀念着你么?如果你有思想,你会像慈母一样,思念我这飘泊天涯的游子么?
故乡的榕树呀……
思考:思乡怀旧,是散文常见的主题。然而,家乡、故乡,进而到我们思乡,这些都比较难以表现。主要困难就是感觉他们要么太过宏大,难以用简单的文字描述;要么是他们太过虚空,难以找到切实的材料加以表达。这篇作品写久居异乡的“我”,带着小儿子在大榕树的阴凉下散步、嬉戏时,由眼前的景自然引出了故乡的榕树,进而围绕故乡的榕树描述了有关人物、事件和景物,抒发了蓄积在心头的对于故乡的真挚眷恋的感情。这篇作品感情深厚,语言明快、流畅、优美,绘声绘色,有不少段落就像图画一般美丽,又像诗歌一般充满激情。
我心归去
韩少功
我在圣·纳塞尔市为时一个月的“家”,是一幢雅静的别墅。两层楼的六间房子四张床三个厕所全属于我,怎么也用不过来。房子前面是蓝海,旁边是绿公园。很少看见人——除了偶尔隔着玻璃窗向我叽里哇啦说些法语的公园游客。
最初几天的约会和采访热潮已经过去,任何外来者都会突然陷入难耐的冷清,恐怕连流亡的总统或国王也概莫能外。这个城市不属于你,除了所有的服务都要你付钱外,这里的一切声响都弃你而去,奔赴它们既定的目的,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你拿起电话不知道要打向哪里,你拿着门钥匙不知道出门后要去向何方。电视广播以及行人的谈话全是法语法语法语,把你囚禁在一座法语的监狱无处逃遁。从巴黎带来的华文报纸和英文书看完了,这成了最严重的事态,因为在下一个钟头,下一刻钟,下一分钟,你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你到了悬崖的边缘,前面是寂静的深谷,不,连深谷也不是。深谷还可以使你粉身碎骨,使你头破血流,使你感触到实在,那不是深谷,那里什么也没有,你跳下去不会有任何声音和光影,只有虚空。
你对吊灯作第六或六十次研究,这时候你就可以知道,你差不多开始发疯了。移民的日子是能让人发疯的。(通过数量词、比喻等手法,生动地写出了在国外的孤独)
我不想移民,好像是缺乏勇气也缺乏兴趣。C曾问我想不想留在法国,他的市长朋友可以办成这件事,他的父亲与法国总理也是好朋友。我说我在这里能干什么?守仓库或做家具?当文化盲流变着法子讨饭?即使能活得好,我就那么在乎法国的面包和雷诺牌汽车?
很想念家里——似乎是有点没出息。倒不是特别害怕孤寂,而是惦念亲人。我知道我对她们来说是多么重要,我是她们的快乐和依靠。我坐在柔和的灯雾里,听窗外的海涛和海鸥的鸣叫,想像母亲、妻子、女儿现在熟睡的模样,隔着万里守候她们睡到天明。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法不时常感怀身后远远的一片热土,因为那里有他的亲友,至少也有他的过去。时光总是把过去的日子冲洗得熠熠闪光,引人回望。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各种异国的旅游景区都不能像故乡一样使我感到亲切和激动。我的故乡没有繁华酥骨的都会,没有静谧侵肌的湖泊,没有悲剧般幽深奇诡的城堡,没有绿得能融化你所有思绪的大森林。故乡甚至是贫瘠而脏乱的。但假若你在旅途的夕阳中听到舒伯特的某支独唱曲,使你热泪突然涌流的想像,常常是故乡的小径,故乡的月夜,月夜下的草坡泛着银色的光泽,一只小羊还未归家,或者一只犁头还插在地边等待明天。这哪里对呀?也许舒伯特在歌颂宫廷或爱情,但我相信所有雄浑的男声独唱都应该是献给故乡的。就像我相信所有的中国二胡都只能演奏悲怆,即便是赛马曲与赶集调,那也是带泪的笑。(通过排比、对比还有生动典型的画面,渲染出对故乡的思念)
故乡存留了我们的童年,或者还有青年和壮年,也就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们自己。它不是商品,不是旅游的去处,不是按照一定价格可以向任何顾客出售的往返车票和周末消遣节目。故乡比任何旅游景区多了一些东西:你的血、泪,还有汗水。故乡的美中含悲。而美的从来就是悲的。中国的“悲”含有眷顾之义,美使人悲,使人痛,使人怜,这已把美学的真理揭示无余。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任何旅游景区的美都多少有点不够格,只是失血的矫饰。
我已来过法国三次,这个风雅富贵之邦,无论我这样来多少次,我也只是一名来付钱的观赏者。我与这里的主人碰杯、唱歌、说笑、合影、拍肩膀,我的心却在一次次偷偷归去。我当然知道,我会对故乡浮粪四溢的墟场失望,会对故乡拥挤不堪的车厢失望,会对故乡阴沉连日的雨季失望,但那种失望不同于对旅泊之地的失望,那种失望能滴血。血沃之地将真正生长出金麦穗和赶车谣。
故乡意味着我们的付出——它与出生地不是一回事。只有艰辛劳动过奉献过的人,才真正拥有故乡,才真正懂得古人“游子悲故乡”的情怀——无论这个故乡烙印在一处还是多处,在祖国还是在异邦。没有故乡的人身后一无所有。而萍飘四方的游子无论是怎样贫困潦倒,他们听到某支独唱曲时突然涌出热泪,便是他们心有所归的无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