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先生4月1日在省常中的演讲
人生的起点
我觉得中学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阶段，但是中学学生往往对这一点并不在意，因为它好像是现在时，而且时间会过得很快，自己体会不到。最能体会这句话的是已经念完了中学的人，或者是已经进入成年，或者甚至于老年——觉得中学阶段太重要了。中学阶段之所以特别的重要，就好像它是一个萌芽阶段的种子，很多东西都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一个成年人、一个老年人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自己一生的起步之点不是幼儿园，不是小学，是中学。很多东西都是第一次在中学里头能够体验到的，很多理念的形成是在中学，很多爱好的形成是在中学，从而影响一个人的一辈子。我说这个话，不外乎就是提醒大家，目前正在上中学的人，要重视中学阶段，紧紧抓住别让它走掉，要利用一切机会，培养自己各方面的兴趣。
我的中学生活非常幸福
60年前我上高中。那个时候的高中非常棒，有大量的自由时间，我们从来不为分数而奋斗。《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中学的时候我全都念过。我觉得我们那个时候极其幸福，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念课外读物，可以发展自己的爱好。我们那个时候讲究朗诵，就是一个同学，高台上振臂一呼，长篇大论地背诵有名的诗歌，感动所有的人。因为世界上真有很棒的诗歌，然后就这一场朗诵，让全校的学生热爱朗诵。我们那个时候合唱、演戏，都走到社会上去。所以我觉得有广泛的爱好，接触很多很多文明的成果，是中学阶段非常重要的内容。
当然你们现在受这个教育制度的约束，要为分数而奋斗，要非常努力地考试。这个也不要紧。但是从听了我说今天这番话以后，也许你们自己有一种想法，就是说这个先生说的也许有道理，我在满足这个现代的教育制度和满足高考的需求的同时，我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要增加我各方面的兴趣，我也要念好多书，我也要在社会上参加很多文化活动。但是不要崇尚现代的时髦，我觉得现在的时髦水平非常低，不值得一试，那跟世界历史上的文明相比，大踏步的后退，那都是很低级的玩意，没有多少文化含量。
有意识地培养各种兴趣
在中学这个阶段就要有意识地告诉自己，“我在各方面都要有兴趣”，而不光是紧紧盯着课本上的东西，你自己要有这样很好的理念。
现代社会提供了很多受教育的机会，比如说像今天这样有趣的讲演，比如说外面有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有音乐会，芭蕾舞，等等，平常要尝试着去接受这些东西。要有这方面的兴趣，绝对对自己是有好处的。包括那些非常有名的文学作品，非常有名的诗歌，中学阶段最好就念了。中学阶段就要念《安娜·卡列妮娜》，《战争与和平》等等；包括中国的名家的小说，比如说鲁迅先生的《呐喊》《彷徨》《阿Q正传》，老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不是说课本就是原本小说，巴金的《家》就要念，曹禺的《雷雨》就要念等等。
中国文学有两个坐标和三口井
我专门说说文学，我觉得文学和生活的关系太密切了。我们中国是诗歌大国，散文大国，后来又变成了小说大国，既很有传统，又很有水平。
我觉得人离不开文学。我给大家举俄罗斯孩子的例子，就是现在俄罗斯孩子对文学的普遍的喜好。你要是到了莫斯科，到了圣彼得堡，你坐在电车上，没有人说话，很安静，人人抱着一本书，而且那本书都很厚，清一色的古典小说。俄罗斯的当代作家很强，而且很多，但是他们崇拜的依然是俄罗斯的那批作家：老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诃夫，普希金，莱蒙托夫这些人。他们的著作都挺厚的，上车以后都拿出这个来，就是尊重自己历史上的文明传统，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社会风气。
很多事情跟文学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大家都知道鲁迅先生的转向，他原来是学医的，后来转成文学，这个跟当时的社会是有很大的关系的。还有巴金先生的起步。巴金先生原来完全不是搞文学的，他是一个革命者，而且是一个狂热的无政府主义者。他到巴黎去，并不是去留学，他是去搞革命的。以后当然和无政府主义脱离了关系，但是他还是在翻译那方面的著作。自己从事的文学创作，对当时是很有影响的。当时大量的青年，通过各种封锁线到延安去，东西都不能带，简单的一个小包袱或者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一本书，巴金先生的《家》。就是这些青年是念了《家》以后走向革命和延安的，这《家》培养了无数的中国的青年革命家。毛主席讲中国有两“杆子”，一个是枪杆子搞武装革命，一个是笔杆子，就是中国革命的成功，也要归功于中国的笔杆子。所以中国的文学非常强，而且非常有作为。
中国文学有两个坐标，一个坐标是纵坐标，是古典文学，中国古典文学非常强，中国文学有一个很强的纵坐标；然后有一个很强的横坐标，世界文学。“五四”以前的中国文学只有一个坐标系，就是古典文学；到了“五四”的时候，中国人的眼睛向世界开放了，所以有纵坐标也有横坐标两个坐标都很强，所以出了一批历史巨人。
另外，中国文学应该说有三口井的水要比较充裕才好。一口井是古典文学，古典文学很强；一口井是西洋文学，外语要好；一口井是民间文学。民间文学是非常丰富的，包括戏剧，戏曲，曲艺，各个地方戏等等，甚至于杂耍，杂技等等。就是作为一个文学家，他的知识面要非常的广，这三口井源泉要很丰富。你可以审视今天这些作家，古典文学不行，西洋文学不会外语，民间文学压根不感兴趣，注定不行。你再看“五四”那些健将，古典文学倒背如流；西洋文学，他们差不多都是留学生，外语一门两门甚至三门都特棒；然后非常崇拜民间文学，经常采风，经常接触百姓。这样的人，他从技巧上，从技术上已经有丰厚的底子了。
老舍先生有19种爱好
老舍先生没有上过大学，他的最高学历就相当于现在的职业高中。但是这样的人，反而有非常强的自学能力，他曾经系统地——业余的时间——念过全部的世界名著，由《荷马史诗》那儿啃起，所以他最后自己可以当教授，可以系统地讲解欧洲文学，世界文学。当然，刚才说的三个来源他都好。
有一次焦菊隐跟他说，你那个《茶馆》特别棒，我们演的也过瘾，观众看着也过瘾，我们舞台工作者工作起来也过瘾，但是有一个缺点：第一幕里演的爸爸，到第三幕戏，要同一个演员演儿子，化妆时间要特别长，布景换的也很厉害，幕间休息时间太长，观众有点坐不住，你得想办法。老舍先生说没有问题，他回去就写了几段数来宝，他告诉焦先生说你派个演员上去唱这个数来宝，介绍时代背景和剧情，把时间占住了，后头你们尽量化妆和换布景。什么叫数来宝？数来宝是北方的乞丐唱的一种调调，手里头拿两根牛的肩胛骨，上头有铃铛，有绸子缎子穗穗，当一个打击乐，然后现编词，这是土得掉渣的民间文学，老舍先生会这个。话剧是什么？前年纪念话剧100年，当时话剧是很新的东西，是西洋的东西。你看在老舍先生笔下，土得掉渣的东西可以和很洋的东西结合得特别好。他的基础比较丰厚，他可以把各种手段都拿来，运用自如。
我曾经写过一个小书，叫《老舍的爱好》，大概15、16年前写的，我当时总结了老舍先生有19种爱好。那么你想一个作家如果他爱好特别多，他肯定占便宜，因为他各种东西都可以为己所用，因为他都熟。所以兴趣很广泛，对各种事情充满了好奇心，可能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当作家尤其需要有广泛的知识，就是当科学家也应该如此。对各方面有极大的兴趣，这样能帮助他的思维活跃，如果仅仅是一个死背硬记、一天到晚钻到书本里出不来的人，他的创造力是很有限的。他可以是非常好的助手，非常好的实验员，但是他的创造能力差，这个是不行的。
美术可以立国
美术很重要，美术并不只是艺术的某一个门类，可有可无，不是这样的。大家知道鲁迅先生，从日本回国以后，他在教育部当了很长时间的教育官、文化官，他当时在教育部里面当佥事，主管全国的图书馆、美术馆、博物馆，都归他一个人，他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10年以上。北京很多现代的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包括讲演所是他立起来的，他对这些东西有很深的见解，其中他对美术教育有着非常深的见解。大家好像没有看过鲁迅先生的美术作品，其实他有，他自己有很高的美学的观点，而且自己设计。很多他的书，封面是他自己设计的，北大的那个校徽是他设计的，现在还在用。我后来搞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时候，我就把鲁迅的一张画挂在主厅里头，是一个猫头鹰，他画了一个猫头鹰。他在《野草》里面曾经写过，他说他非常喜欢猫头鹰，猫头鹰的怪叫、警示，这跟他的哲学思想是一致的。他对美术教育非常重视。他的同事里头有一个大美术家，这个人叫陈师曾，他原名陈衡恪，他们两个好像在南京的时候就是同学，到日本又是同学，回国以后又是同事。这个人的美术影响了鲁迅，所以鲁迅有很高的美术的修养，很高的美术的追求，也有很多看法。
北京的鲁迅博物馆、上海的鲁迅博物馆，藏了大批的鲁迅收的美术作品，尤其是汉拓，都是以百计算的，都是他在教育部当佥事的时候，自己收的、买的。他在这方面有很高的修养，他就曾经说过，美术教育太重要了。所以我想今天告诉大家，一个国家，美术不是可有可无的，美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他当时说过，美术是表见文化，就是美术能够表现文化；又说过美术辅翼道德，就是美术能够辅助道德的成长；他还说过美术救援经济，美术可以帮助经济发达。所以我觉得我今天跟大家做这个讲演也告诉大家，美术爱好应该成为大家普遍的爱好之一。
大家要养成这样的习惯，就是从你们现在这个年龄开始，一直到你们成人，到老年，你们有后代也要教育他们，就是一天到晚要上美术馆，去看那些来的好展览，包括来一幅画要进一次美术馆。我最近曾经到过圣彼得堡，专门到俄罗斯的几个大的美术馆参观，一进冬宫我就发现幼儿园的小孩被老师一手一个拉着，去参观最有名的艾尔美塔什博物馆。他们就是要让整个俄罗斯民族由小的时候开始就长在博物馆里，这是一种理念，文明是这么造就的，若干代的俄罗斯人是这么培养出来的。所以我回来马上写一篇文章，《美术建国》，这样成长的孩子，这样成长的民族是敬畏文明的，所以你看俄罗斯曾经一团糟，但是它的文化在，它的文明在，只要政策一对，马上就起来了。
美术建国的思想，从他们的沙皇，由叶卡捷琳娜二世开始，就大量地收集外国的名画，一边打仗，一会儿跟土耳其打，一会儿跟瑞典打，但是用举国之力到外面去买画。我在巴黎看伦勃朗的画，是一个厅，然而在俄罗斯那边看的是三个厅的伦勃朗。我去参观了彼得大帝创办的第一个博物馆，就是整个俄罗斯第一个博物馆，是一个人类学的博物馆。彼得大帝把他所收集到的很多动物的、植物的、矿物的标本拿出来给大家看；他还收集怪胎，就是婴儿的怪胎，泡在药水里头展览，特怕人；彼得大帝会拔牙，他把他拔的那些牙都展出来。当时俄罗斯特别愚昧，他就是想用这样的办法提高民族的素质。这个博物馆盖好以后，根本没有人看，他派一个大臣站门口，手里拎着一瓶伏特加，谁看发一瓶这个。就是由那个时候开始，俄国的沙皇、俄国的统治者就知道用人类文明的成果来提高整个民族的素质。这个传统不得了。所以我觉得美术教育包括音乐教育等等也是非常重要的，希望大家听过我的话以后，也多少分一些精力在这个上面，让自己的基础比较雄厚，兴趣比较广泛，头脑比较灵活，有各种反应的能力，这样对将来你搞创新非常有用。现在我们党已经明白了，我们要可持续发展，我们要走创新的路，别老跟在别人的后面，这样中国才更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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